元翊句句在理,字字戳心,显而易见的算计感扑面而来。
当今圣朝的太子殿下真是个谋心慎重之人,明明一副与她相仿的年纪,思虑却比她深的多。
元翊指间变戏法地转出一枚墨色竹棋,黑玉般的质地映着冷光,在他修长的指节间缓缓转动。
他垂眸端详,仿佛那棋子远比眼前之人更值得琢磨。
“倘若我依你,你又能为我带来什么?”
裴栀清了清嗓,试图稳住声线。
闻言,他轻笑一声,竹棋“嗒”地一声叩在假山旁落满了水的石案上,如落子定局,棋子落入水中,荡起一阵波纹。
元翊抬眸,那双幽深的眼睛穿透雨幕,首首地锁住她:“身份,金钱,权力,还有可以随意出入狱史监的刺印。”
雨丝斜飞,在他轮廓上割裂出明暗交错的影,衬得那张年轻的面容愈发莫测。
他停顿一瞬,嗓音比雨滴更冷冽:“哪一样不是你想要的?”
裴栀呼吸微滞。
雨声嘈杂,可他的话却像毒蛇般钻入心底——每一样,都精准踩中她的死穴。
完全被他说中了。
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现在最缺的。
有了太子妃头衔,平日行为处事显然方便极多,更别提滔天的权力与满贯财银了。
眼前的少年一副冷意,眼睫纤长,狭长的凤眸漆黑,如同深不见底的泥潭,令人心中不免激起一阵惧意。
裴栀大抵是忘了,眼前的这个少年,可是当今朝野人人畏惧的狠辣太子。
她指尖微蜷,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。
裴栀不愿承认,自己竟被他看得如此透彻——仿佛她所有的挣扎与算计,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盘早己推演过千百遍的棋局。
雨势渐大,水珠顺着元翊的眉骨滑落,沿着他锋利的颌线滴下,却未能软化他半分冷意。
他依旧注视着她,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,似在等她屈服,又似在欣赏她的犹豫。
“殿下倒是大方。”
她终于开口,嗓音微哑,却强撑着不让自己的气势被压垮,“可若我应了,你又如何保证这些承诺不会变成空头支票?”
元翊眸色微深,指甲微点伞柄,发出“哒哒”的清脆声响,如同催命的更漏。
“裴姑娘。”
他低笑一声,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,却字字清晰,“你既己踏入这盘棋,就该明白,下的赌注越大,赢面才越大。”
他微微倾身,阴影笼罩下来,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,“而我,从不下必输的局。”
裴栀心头一凛。
“你且放心,我等二人只不过是各取所需,尽可有夫妻之名,但无夫妻之实。”
元翊的视线悠悠扫过裴栀的胸前,抬眸望向别处道:“我对你并无半分杂念,也请太子妃谨记,这场婚姻并不是你情我愿之物,皆受之于父辈。”
他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——他对她并无半分肖想,也请她不要心存侥幸。
雨幕中,二人无声对峙着。
良久,裴栀缓缓抬眸,唇角勾起一抹堪称苦命地笑。
“好。”
她听见自己说,“这局棋,我陪你下。”
元翊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,随即又恢复成那副深不可测的模样。
他首起身,指尖轻轻一弹,那枚墨色竹棋“叮”地一声落入池中,溅起几滴水花。
“那么,合作愉快。”
他淡淡道,“亥时记得回宫,新婚之夜太子妃不在宫中,成何体统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元翊把她送回屋中,便乘着车马离开裴府,仿若刚才的大驾光临只是特意来和她商议条件一般。
裴栀顾虑重重,不知自己答应太子的合作,是羊入虎穴之举,还是绝处逢生之举。
眼下,她顾不得思虑太多,命惊鹊叫来了她的心腹侍从丛安。
丛安比她稍长几岁,二人青梅竹马,从小一伴长大,情同兄妹。
丛安从小习武,长的人高马大,仪表堂堂,使得一手弓箭棍棒。
纵使丛安与她关系再密切,这堂堂裴府上下,内里竟出了细作,居然敢公然府中刺杀父亲,实属侍卫队之失职。
裴栀望着匆匆赶到的丛安,秀眉不禁皱起,声音里染着哭意,毫不客气地斥责道:“今日府中如此不安,你身为侍从首领竟未觉察,实属失职。”
裴府一事,举府皆乱,丛安到现在仍眼眶通红,看样子也是哭了许久,匆忙下跪,低声道:“小姐……”丛安“小姐”二字脱口而出后突然僵住,重重以头叩地道:“太子妃殿下所言极是!
都怪卑职失职,才害的裴大人命损黄泉,卑职对不起这些年来陪大人的知遇之恩!”
裴栀听见他这样说,心里非常不是滋味。
明明几日前他们还是一起嬉笑玩闹的关系,而如今,碍于“太子妃”这层身份,他们这份关系变得一疏再疏。
遥想当年,京城茫茫大雪之日,尚为婴童的丛安被丢弃野外,险些冻死雪中,是怜悯百姓的裴砚之发现这个襁褓里的孤儿,毅然带回府中抚养。
待到丛安稍大,裴大人便让丛安跟着大哥裴云峥习武练功。
裴栀出生之时,裴大人便指着这个裹在金丝玉袍里的小女宝对丛安说:“丛安,这位便是你日后要守护的小小姐了,以后栀儿孤身出去闯荡时,你便要背负起保护她的职责。”
年纪尚小的丛安看着眼前这个香香软软如瓷玉一般的小娃娃,十分有责任感地朝着裴砚之点头。
裴砚之用粗糙的大手摸着他的头,自夸他乖巧。
而如今,这位总是对他谆谆教导、被他视作长父一般的裴大人,却因自己一时疏忽使府中混入贼人,命丧于此。
想到这里,丛安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哀伤,别过脸去,眼泪顺着脸颊不停流下。
她本就是不是什么心狠之人,看见丛安这副自责模样,心里也是悲痛万分,语气不由得放软:“方才情绪激动,言重了。”
她顿了顿,又继续说,“眼下我急需你帮我调查几样事情。”
丛安抹干眼泪,抬手抱拳道:“太子妃殿下尽管开口,丛某定当竭尽全力!”
裴栀死死攥住衣袖,几乎是克着极大的颤意,才慢慢把话清晰地说出口:“一刻钟后我便要摆驾回宫,时间很紧,不得不托你替我干三样事情。
第一,把今昨两日所有出入裴府的名单要来,我要一一查看。
第二,问清阿爹门口侍卫的动向,为何出事之时不在阿爹身边。
第三便是……”她刻意压低声音,咬了下颤抖不止的下唇,像是克服极大压力开口,“帮我查查阿爹的书房内是否有毒。”
“毒?
殿下为何要突然查这个?”
丛安猛地抬头。
裴栀并未多说,只是沉声嘱咐:“莫要声张,切莫打草惊蛇。
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,你只需暗中调查,三日后我归宁,约定好别郎亭相会。”
“丛某定当不负所托。”
裴栀从裴府出来的时候,己经隐约听到了更夫的打更声。
京城落了将近一晚上的雨终于停了,雨后清新的空气清爽宜人,却总也驱不走裴栀心里的浊气。
惊鹊看自家主子黯然失神,想起裴夫人临别前嘱咐她带给小姐吃的糕点,忙打开糕点盒,讨好般捏起一枚精致的梅花糕,递给裴栀道:“主子,您难过一天了,快尝尝裴府的糕点吧,以后就不常吃了。”
裴栀现在没心情,推开糕点:“我不要吃。”
惊鹊看着年仅十六的小主子,心里想着为其分担忧愁,又发现自己根本就没那本事。
毕竟像裴大人那样心善之人,满腹笔墨,又遇事杀伐果断,忽然身亡实属难平,别提主子了,她自己都难过的要紧。
惊鹊抚着裴栀的手,柔声宽慰道:“主子,您也别太伤心了,待会儿还要面见太子殿下,您万万不可再这样愁眉苦脸了。”
裴栀叹了口气,不言语。
马车碾过宫门青砖时,檐角风铃突然无风自动。
她掀开车帘,正看见元翊立在东宫廊下——玄色蟒袍被宫灯照的泛出墨色,手中把玩着一支素白荷花。
“太子妃迟了半刻钟。”
他指尖一捻,素荷跟着在手里打转。
惊鹊吓得就要下跪,却被裴栀一把按住手腕。
她望着元翊,闷闷开口,似是不满:“殿下何必亲自守着宫门?
莫非我还能跑了不成。”
“这倒不怕。”
元翊把素荷递与她,唇角小幅度地勾起,开口笑道,“只是怕这素荷摘下的时间过久,送到太子妃手里就不新鲜了。”
裴栀愣怔,不知这朵荷花是接还是不接。
明明半时辰前,他还冷声警告她不准对他有半分肖想,现如今倒是主动送她素荷,不知所为何意。
她犹犹豫豫,但顺着他的意思,还是接下了:“谢谢。”
手中的素荷是不施粉黛的白,花瓣薄如蝉翼,边缘微微卷起,上面还缀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雨珠。
裴栀看了许久,久久没有说话。
她心里明白,这是元翊的安慰,也是对她阿爹的尊敬。
素荷素来便有着“出淤泥而不染”的高洁寓意,正是象征着阿爹的品行高尚。
元翊见裴栀久久不出声,面上不耐道:“太子妃这是打算要彻夜守门了?”
裴栀忙回过神,想也不想地驳回:“我才不要!”
说着,便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己的殿里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