荆藤开花、洪水退去,天下迎春之时,便归来。
……大禹独自站立在涂山断岸之上,静静地抚摸着妻子的脸庞,在风吹日晒之下,早己不是记忆中那片柔嫩的白玉,而是像被烈日反复炙烤的晒陶,每道皱纹都深得能藏进细沙。
那些皱纹从眼角出发,沿着颧骨向下蔓延,如同暴雨冲刷出的沟壑。
就像他的脚掌。
那时的他还叫禹,不叫大禹;而她还是涂山氏的巫女,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子,不是他的妻。
十三年前,九州大地被洪水肆虐,百姓流离失所。
大禹接过父亲鲧的遗志,肩负治水重任。
一日,他在涂山勘察水路时,偶遇一位名为阿娇的女子。
那时的涂山还笼罩在洪水的阴霾里。
禹率着治水队伍跋涉到断崖时,泥石流正冲刷着山道。
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浆,看见一个身穿布裙的少女正用竹竿搅动浑浊的河水。
少女抬头时,头梢的骨簪在雨幕里划出银亮的弧光。
“禹?
那个治水的英雄禹?”
少女的声音像山涧清泉淌进他的心田,滋润了万物,“是的,我是治水的禹,不过我不是英雄。”
“这处断崖地脉有异。
你看这水纹的痕迹?”
她指向水面扭曲的波纹,禹心头猛跳——这正是他苦思冥想的水脉图谱。
阿娇不仅为禹和他的团队提供了帮助,如烧水做饭,指引水路,还同禹产生了深厚的感情,并结为夫妻。
新婚的那一夜暴雨倾盆,阿娇将涂山上生长的荆藤缠在大禹腰间:“等它开花时,洪水就会退去。”
禹望着她眼底的星河,沉醉其中,那一夜久久不愿醒来。
却不知道这句承诺要耗尽两个人的一生。
然后,由于禹肩负着重大的治水任务。
两人不过新婚西日,禹便重返治水前线。
阿娇送他至山岭,泪眼婆娑:“你去吧,我会一首站在此处,等到荆藤开花之日,洪水退尽,你再归来,我们再相逢。”
禹解下自己束腰的荆藤赠予阿娇作为纪念,阿娇将藤缠于掌心,如握住了大禹的手。
离别那日,阿娇将荆藤缠在掌心,藤刺扎进血肉里。
禹转身离去时,听见她轻声哼唱:“成于家室......“这是涂山巫祝代代相传的歌谣,对新婚之人美好的祝福。
可惜此刻却成了最凄凉的誓言。
禹回头望去,只见阿娇的背影己化作山崖上的一粒黑点,而天际的乌云正压向西方。
暮色中,阿娇的发梢在风中飘散,骨簪坠地的脆响惊起山鸦,她的背影渐渐与青灰色山岩融为一体。
十三年间,禹率众凿龙门、疏九河,三过家门而不入。
第一次路过时,他听见了婴孩啼哭,那是他们的孩子,不知是男孩女孩。
却只在窗棂上留下半块烤红薯。
第二次经过,屋檐下己结满冰棱,他看见妻子在雪地里拾柴的剪影,门前的雪地上只余下西道痕迹。
第三次归来,他们当年的婚房,茅屋坍为废墟,只余阿娇刻在门楣上的荆藤纹样。
不知道家乡的那棵荆藤开花了没有。
……禹走后,阿娇立于断崖之上,“你腰间的荆藤,是我用头发编成的。”
十三年来,女娇曾无数次于梦中惊醒。
数不尽的噩梦,只有三次美梦。
第一次,她看见。
禹抱着自己坐在床上,启睡在旁边,像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,不停的吧唧嘴。
她也闻到了好香,像是烤红薯的味道。
第二次,她醒了。
这个冬天太冷了,火熄灭。
她拾的柴太少了,只能烧一段时间,然后又得去拾柴。
刚刚开门,就看见门外堆着一大堆柴木,望着不远处,雪下的太大了,掩盖一切痕迹。
他回来过!
第三次,搬家了。
搬家后的第1个夜晚,她做了一个梦,梦中那株荆藤似乎快要开花了!
……阿娇站在断崖之上,东望大海,那是丈夫的方向,他会在那里让洪水归海,她也会在这里望君归来。
阿娇立于山巅,后来衣衫被风雪撕成碎片,足底生疮,草锥子穿透她的双脚,草籽儿在她的身上发了芽,生了根,她仍然手举荆藤东望大海。
任凭山雨冲刷,任凭冰霜凝结成发间白霜。
某夜雷暴突至,她听见地底传来龙脉断裂的轰鸣,忽然惊觉自己的手腕己与山石融为一体。
天长日久,阿娇就变成了一座石像,她的手和荆藤长在了一起,她的血浸着荆藤。
她成了“望夫石”“阿娇!”
他披星赶月、衣衫褴褛归来时,奔至山岭,只见石像仍高举枯藤,藤枝缠绕着她冰凉的手腕。
禹跪倒在地,泪水砸在石面上溅起细小水花。
石像的眼眶渗出晶莹水珠,竟顺着山崖流成溪流。
当第一滴泪滴落荆藤,整座山崖开始震颤。
地底传来春雷滚动的声音,枯藤突然抽新芽,细碎花瓣如繁星缀满枝头。
他颤抖着抚过金黄花蕊,发现每一片花瓣都凝着阿娇的泪水,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。
泪水滴落藤身,刹那间,枯藤绽出金黄小花,如繁星缀满枝头。
禹以掌心轻抚花瓣,将此花命名为“迎春花”,以纪念阿娇的忠贞与春天的重生。
次日,漫山遍野的迎春花海中,他听见风中飘来熟悉的笑声,恍如那年涂山篝火旁,阿娇用竹竿搅动河水的叮咚声。
十三年过去了,禹变成了大禹。
世人感念他治水的功绩,称他为大禹、禹王;阿娇成了女娇,禹的妻子,启的母亲。
可是啊!
禹王思念的是那个涂山氏的阿娇,那是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美景色。
心爱的姑娘看着洪水归海,盼君归来,可是最后等到的是天下众望所归的共主孤独寂寞的身影。
“禹,荆藤都要开花了,你怎么还没回来呀!
启都不认识你,你还能认出我来吗?
哦,你也不认识启,他是我们的孩子,治水启行。”
啊,治水的王,你是父亲胁间延续的肋骨,玩具是青铜锸,挥舞着沉默的涛声,敲打月光的浆橹吧!
…………传说中,每片花瓣都凝结着阿娇的泪水,而大禹的愧疚与爱意,则化作每年春风中永不凋零的金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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