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雨丝斜斜划过教室玻璃，陈玥盯着成绩单上刺眼的"第38名"，指尖在课桌边缘掐出月牙状的白痕。
走廊里传来重点班学生嬉笑着讨论压轴题的声音，像细密的银针扎进耳膜。
她将试卷对折三次塞进书包夹层，劣质帆布被揉搓出沙沙的响动，如同某种无声的呜咽。
暮色西合时，陈玥踩着积水往家走。
路灯在雨幕中晕开昏黄的光圈，映出橱窗里一家三口的广告立牌。
她忽然想起上周路过琴行时，玻璃橱窗里那架施坦威三角钢琴反射的冷光，与此刻母亲工作服上永远洗不掉的污渍重叠成模糊的色块。
钥匙转动声惊醒了玄关处堆积的阴影。
母亲脱鞋时佝偻的脊背让陈玥想起被风雨压弯的梧桐枝，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止痛膏药的包装。
"月考成绩..."她刚开口，就看见母亲沾着油污的手指骤然收紧，塑料饭盒在茶几上磕出清脆的声响。
"你知道我每天要拧多少颗螺丝吗？
"母亲的声音像生锈的弹簧突然绷断，"流水线传送带每秒钟移动0.8米，我必须在三秒内完成组装。
上个月因为手抖慢了半秒，组长指着鼻子骂了十分钟。
在食堂打工每天都是弯着腰刷碗根本歇不了一下"她扯下头巾，新染的发根处钻出刺目的银白，"这些你都知道吗？
"陈玥后退半步，后背抵上冰凉的防盗门。
母亲突然抓起成绩单，纸张在颤抖的指间哗啦作响："重点班？
你现在连普通班都排不进前二十！
知道补习班一节课多少钱吗？
知道打官司要花多少钱吗？
还不一定能打赢。
"她的瞳孔里燃着某种令人陌生的火焰，"你爸当年说公司周转困难，离婚协议签完就带着跑去了海南。
七年了，抚养费我一分没见到，还给我留下了一屁股的烂摊子和债务。
"空气突然凝固成实体。
陈玥感觉有无数玻璃碴顺着气管扎进肺叶，母亲的声音忽远忽近："你以为我愿意要你？
你们陈家的人就都该去死。
要不是...要不是..."尾音消散在老旧挂钟的滴答声里。
窗外惊雷炸响，陈玥看见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泪痕的形状。
那夜之后，陈玥的校服口袋开始出现安眠药铝箔包装的碎屑。
数学课上老师画辅助线的粉笔声会突然变成尖锐的蜂鸣，英语听力磁带里的对话扭曲成母亲歇斯底里的咆哮。
她开始整夜盯着天花板裂缝，看月光如何将它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地图。
看窗外的灯光一盏盏的熄灭，一切终归于黑暗。
某个霜降的清晨，陈玥在生物课本里发现张泛黄的相片。
六岁生日时父亲抱着她吹蜡烛，母亲的笑眼弯成月牙。
如今相片边缘被摩挲得起了毛边，就像那些被反复修改的谎言。
当天午休，她在医务室听见两个护士闲聊："高三那个跳楼的女生，听说遗书里写考不上重点大学就不配活着"。
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浓烈，她落荒而逃时撞翻了输液架。
母亲变本加厉的查岗电话成了新的酷刑。
晚自习时手机会在课桌深处突然震动，陈玥不得不躲进厕所隔间，听着那头的诘问穿透电磁波："今天小测多少分？
和谁吃的午饭？
为什么今天没给我打电话？
"蹲坑缝隙里能看到楼下男生聚众抽烟的猩红光点，她忽然羡慕起那些飘散的灰烬。
期中考试作文题是有关家庭关系的探讨。
陈玥盯着答题卡上晕开的墨渍，想起上周夜半惊醒，听见母亲在阳台压低声音打电话："王姐，那个手工串珠的活我还能接...对，玥玥的补习费..."冷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，她数着母亲咳嗽的次数首到天明。
平安夜那晚，陈玥在便利店值夜班。
冰柜冷气氤氲中，她看见玻璃门外情侣们呵着白气互相喂食关东煮。
手机屏幕亮起时，母亲的消息和沈成瑜三年前的最后一条微信同时弹出："今天模考排名多少？
"与"好好学习，我在B大等你。
"滚烫的玉米汁突然洒在工服上，她蹲在货架间擦拭时，发现最底层有盒过期三个月的巧克力，锡纸上积满灰尘。
元旦清晨，陈玥在镜前练习微笑。
昨夜母亲醉酒后摔碎的相框还躺在角落，玻璃碴中父亲的脸裂成诡异的笑脸。
她将安眠药片碾成粉末撒进花盆，枯死的绿萝在晨光中投下蛛网般的阴影。
书包里错题本最新一页写着："己知双曲线渐近线方程为y=±3/4x，求离心率时是否该考虑..."体育课跑操时，陈玥突然在弯道处摔倒。
塑胶跑道粗粝的触感贴着掌心，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与远处模糊的惊呼共振。
医务室老师边涂碘酒边念叨"营养不良"，阳光穿过百叶窗在她手臂上烙下栅栏般的伤痕。
那天夜里，她第一次完整地划完手臂上的伤痕，发现血珠连成的轨迹竟与沈成瑜当年刻在课桌上的"永"字笔顺重合。
梅雨季来临时，陈玥开始收集各种止痛药说明书。
她把副作用栏里"抑郁倾向"和"幻觉"等字句剪下来，拼贴在作业本空白处。
语文老师批改时画了个大大的问号，鲜红的墨迹晕染开来，像极了那个雨夜母亲眼中狰狞的血丝。
七月流火的午后，陈玥在图书馆角落发现本《存在与时间》。
借书卡上最后一个名字是2018届的沈成瑜，字迹工整得如同他当年帮她整理的物理笔记。
空调冷气中，她突然听见血管里冰层碎裂的声响。
当闭馆音乐响起时，她在扉页写下："至少要去看看他见过的银杏。
这样…至少在离开的时候不会留下任何遗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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